我不太講“旅行”或“旅游”,我常常用的一個詞是“出走”。人對一個環境太熟悉了,就會失去敏銳度,也失去了創作力的激發,所以需要“出走”。
20世紀70年代,我在歐洲讀書,那時候我在寫關于文藝復興的藝術史,老師問我:“你有沒有去過意大利?”我說:“還沒有。”他說:“你沒有在米開朗琪羅的雕像前熱淚盈眶,你怎么敢寫他?”后來我在意大利跑了一個月,就帶著一個背包、兩件襯衫。我也曾經睡在火車站,那時候坎城的火車站有很多年輕人睡在里面。他們問我:“你怎么沒帶報紙?睡地上要鋪報紙的。”他們就分給我了一些。早上5點,警察帶著一大桶的咖啡,“當、當、當”地敲著桶子,叫醒大家,請大家喝完咖啡離開,因為火車站要運營了。
歐洲有一種青年出走的文化。我在佛羅倫薩認識了一個14歲的蘇格蘭小孩,他戴著一頂氈呢帽,帶著打掃廁所存下的錢,就出門旅行。錢花完了,他一點兒也不害怕,就去街上吹蘇格蘭風笛掙錢,再繼續下一段旅行。我那時候感觸很深,不同的文化影響下的年輕人可以這么不一樣。他們長大以后,擔當的事情也絕對不一樣。我們宋朝詩人柳永說:“今宵酒醒何處?”中國文化里面本來有這個東西,可是這個文化老了,失去了走出去的勇氣。
我希望“壯游”,帶動的是年輕人走出去,打出一片天。如果今天不能打出一片天,將來一輩子也不會有出息。很多人要去歐洲,因為覺得我在歐洲待過很久,就會來問我:“我要去歐洲,要準備什么?”我就會反問他:“你覺得你要去做什么?”當你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、意志力很強的時候,所有的困難都可以一層層克服。今天的小孩做走出去的準備,他們的物質條件、語言能力,絕對比當年拿著商品樣本在歐洲闖蕩的臺灣商人好,但是他們就是走不出去,因為他們沒有安全感。甚至有人好幾年都在問出行的事,但最后就是走不出去。
我常常跟朋友說:“《西游記》中的孫悟空那么厲害,他翻一個筋斗就是十萬八千里,那他去取經不是很容易嗎?為什么是唐三藏取經?因為孫悟空沒有動機,而唐三藏有動機,雖然他沒有取經的能力,但是動機比能力重要。沒有動機,根本就沒有出發點,連起跑點都沒有。只要有動機,就很棒。最怕的是無所愛。”如果年輕人想要走出去,我會問他:“你愛什么?”如果喜歡搖滾,要去玩重金屬、跟樂團,我都覺得很好。此外,“壯游”的“壯”字不只是炫耀,“壯”這個字包含了一個深刻的、跟當地文化平等的對話關系。
旅游是深刻的反省,在用異族文化去檢查自身文化的同時,會有很多應該反省的東西。在比較中,才能了解文化的不同,沒有優劣。就像寫《裨海紀游》(清朝康熙年間記錄臺灣山川風物之著作)的郁永河,他看到原住民被抓來拖牛車,下雨時他們淋雨。他就問:“為什么不讓他們在屋檐下躲雨?”翻譯官就告訴他:“他們其實跟動物差不多,他們是不怕淋雨的。”郁永河就嘆了一口氣說:“亦人也。”
所有好的旅游書,都會出現這個觀點。著有《真臘風土記》、出使吳哥城的周達觀是元朝人,他南下的時候,受不了當地的天氣。他不了解當地人怎么會每天洗好多次澡。一年之后,他變了。當初他帶著大國心態,當時元朝那么強大,但他后來說:“真臘(今日的柬埔寨吳哥窟),一個小小的東南亞國家,可是禮儀這么嚴整,不可輕視也。”我覺得人不可能不主觀,可是在旅游的過程中,能慢慢修正自己的偏見,才是好的旅游。即使只是參加旅行團,也可以有不一樣的體驗和視野。現在的信息真的很發達,在出發以前,可以做一些準備工作。到現場之后,盡量改變自己的主觀看法。我帶朋友去吳哥窟,我會說:“我現在帶你們去柬埔寨人的家。”他們到人家里一看都會嚇一跳,真的什么都沒有。我們經常用“家徒四壁”來形容人窮,但他們連墻壁都沒有。我在臺灣,總覺得自己還缺什么。到那里,我第一次想:“我在臺北的家有什么?”我以為我比他們富有。可是后來我看到他們從田里回來,男男女女在河里、蓮花當中,彼此潑水、唱歌,我覺得他們比我富裕多了。我一生中都沒有這樣的體驗。我覺得這就是一個很大的收獲。所以我覺得任何一次旅游都值得,因為只要一對比,你都會回來檢討自己的生命意義和價值。旅游不只是看,更是找到自己內在的、最美的東西。外在的風景,其實是你自己的心情。所以,壯游絕對不只是向外的觀察,更是向內的反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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