陜西的黃土厚,有的是大唐的陵墓,僅挖掘的永泰公主的,章懷太子的,懿德太子的,房陵公主的,李壽,李震,李爽,韋泂章浩的,除了一大批稀世珍寶,三百平方米的壁畫就展在博物館的地下室。這些壁畫不同于敦煌,墓主人都是皇戚貴族,生前過什么日子,死后還要過什么日子,壁畫多是宮女和駿馬。有美女和駿馬,想想,這是人生多得意事!
去看這些壁畫的那天,館外極熱,進地下室卻涼,門一啟開,我卻怯怯地不敢進去。看古裝戲曲,歷史人物在臺上演動,感覺里古是古,我是我,中間總隔了一層,在地下室從門口往里探望,我卻如鄉下的小兒,真的偷窺了宮里的事。“美女如云”’,這是現今描寫街上的詞,但街上的美女有云一樣的多,卻沒云那樣的輕盈和簡淡。我們也常說“唐女肥婆”,甚至懷疑楊玉環是不是真美?壁畫中的宮女個個個頭高大,聳鼻長目,豐乳肥臀,長裙曳地,儀表萬方,再看那匹匹駿馬,屁股滾圓,四腿瘦長剛勁,便得知人與馬是統一的。唐的精神是熱烈,外向,放恣而大膽的,他的經濟繁榮,文化開放,人種混雜,正是現今西歐的情形。我們常常驚羨西歐女人的健美,稱之為“大洋馬”,殊不知唐人早已如此。女人和馬原來是一回事,便可嘆唐以后國力衰敗,愈是被侵略,愈是向南逃,愈是要封閉,人種退化,體格羸弱。有人講我國東南一隅以南洋的華僑是純粹的漢人,如果真是如此,那里的人卻并不美的。說唐人以胖為美,實則呢,唐人崇尚的是力量。馬的時代與我們越來越遠了,我們的詩里在贊美著瘦小的毛驢,倦態的老牛,平原上雖然還有著騾,騾僅是馬的附庸。
我愛唐美人。
我走進了地下室,一直往里走,從一九九七年走到五百九十三年,敦煌的佛畫曾令我神秘莫測,這些宮女,古與今的區別僅在于服飾,但那豐腴圓潤的臉盤,那毛根出肉的鬢發,那修長婀娜的體態,使我感受到了真正的人的氣息。看著這些女子,我總覺得她們在生動著,是活的,以致看完這一個去看那一個,側身移步就小心翼翼,害怕走動碰著了她們。她們是矜持的,又是匆忙的,有序地在做她們的工作,或執盤,或掌燈,或揮袖戲鵝,或觀鳥捕蟬,對于陌生的我,不媚不兇,臉面平靜。這些來自民間的女子,有些深深的愁怨和寂寞,畢竟已是宮中人,不屑于我這鄉下男人,而我卻視她們是仙人,萬般企慕,又自慚形穢了。《紅樓夢》中賈寶玉那個癡呆呆的形狀,我是理解他了,也禁不住說句“女兒是水做的,男人是泥做的了”。看呀,看那《九宮女》呀,為首的梳高髻,手挽披巾,相隨八位,分執盤、盒、燭臺、團扇、高足杯、拂塵、包裹、如意,顧盼呼應,步履輕盈。天吶,那第六位,簡直是千古第一美人呀,她頭梳螺髻,肩披紗巾,長裙曳地,高足杯托得多好,不高不低,恰與婉轉的身姿配合,長目略低,似笑非笑,風韻卓絕,我該輕呼一聲“六妹”了!這樣純真高雅的女子,我堅信當年的畫師不是憑空虛構的,一定是照生前真人摹繪,她深鎖宮中,連唐時也不可見的,但她終于讓我看到了,我看到了已經千年的美人。
“美人千年已經老了!”同我去看壁畫的友人說。
友人的話,令我陡然悲傷,但友人對于美人老卻感到快意。我沒有怨恨友人,對于美人老的態度,從來都是有悲有喜的兩種情懷,而這種秉性可能也正是皇戚貴族的復雜心理,他們生前占有她,死后還要帶到陰間去,留給后世只是老了的美人。這些皇戚貴族化為泥土,他們是什么狗模人樣毫無痕跡,而這美女人卻留在壁畫里,她們的靈魂一定還附在畫上。靈魂當然已是鬼魂,又在墓穴里埋了上千年,但我怎么不感到一絲恐怖,只是親切,似乎相識,似乎不久前在某一賓館或大街上有過匆匆一面?我對友人說:你明白了嗎,《聊齋志異》中為什么秀才在靜夜里專盼著女鬼從窗而人嗎?!
參觀完了壁畫,我購買了博物館唐昌東先生摹古壁的畫作印刷品,我不愿“六妹”千余年在深宮和深墓,現在又在博物館,她原本是民間身子,我要帶她到我家。我將畫頁懸掛室中,日日看著,盼她能破壁而出。我說,六妹,我不做皇戚貴族宮鎖你,我也沒金屋藏匿你,但我給你自在,給你快樂,還可以讓你牧羊,我就學王若賓變成一只小羊,讓你拿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的身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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